罗宛

（福建物构所）

2025年炎夏，福建物构所的合成实验室里，烧杯里磁子碰撞杯壁的声音混着通风橱气流嘶鸣。忽然间，仪器提示音响起，屏幕跳出理想的衍射曲线，那些精准排布的峰谷如同穿越时空的密码，将两代科研人的求索轨迹悄然叠印。

一、血脉印记：赤子南渡，星火北归

厦门的凤凰木依然如火，而1915年诞生于此的卢嘉锡早已将生命熔铸成另一种火焰。

甲午战败，日本强割台湾省。卢嘉锡祖辈拒做日本的“顺民”、放弃台湾家业内渡厦门，开设“留种园”私塾，这股骨气化作少年卢嘉锡在战火中守护实验室的决绝。1945年冬，年方30岁的卢嘉锡他婉拒导师鲍林挽留，毅然决定放弃国外优渥的条件，满怀“科学救国”的热忱回到中国，受聘到母校厦门大学化学系任教授兼系主任。“苟利国家生死以，岂因祸福避趋之”是卢嘉锡的座右铭，科学无国界，但如他般的科学家总记着自己是祖国的一分子。

这份赤诚在物构所实验室延续。去年课题组遭遇水浴缸温度仪罢工，我们翻出尘封的老式温度仪，当我用螺丝刀拆下外壳重新接驳电线时，恍惚看见1946年厦大实验室里，那个用自行车链条改装搅拌器的清瘦身影。“真正的设备在科研人脑子里。”师姐轻拍水浴缸，玻璃壁上倒映着连夜调试的我们，恰似当年在玻璃瓶罐间穿梭的年轻卢嘉锡。

二、求实之光：毛估与毫厘的辩证法

1958年中国科学院福建分院（现物构所前身）筹备，对卢嘉锡而言，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，他又可以静下心来搞科研了。他为验证磷酸盐晶体空间群，带领学生手绘数百张衍射图谱推翻美国权威结论。这份执拗化作实验室的传世基因：我的实验记录本第三页，还保留着导师用红笔圈出的批注——“湿度记录缺失，明晨补测”。这种精神在新时代焕发异彩。

三、创新之钥：从网兜模型到中国晶体

1973年的福州闷热异常。福建物构所顶楼实验室里，卢嘉锡用木棍搭建的钼铁硫四核簇模型在电扇狂风中摇摇欲坠。这个被国际同行戏称“网兜玩具”的结构，此模型奠定原子簇化学根基，十余年后促成陈创天团队震惊世界的BBO晶体。别人卡脖子时，卢嘉锡选择造一条新血脉。

氩气手套箱泛着幽蓝微光，金刚线切割机正剥离MAPbI₃单晶的(100)解理面。当飞秒激光表征显示载流子寿命突破限域时，全息屏上旋转的Pb-I八面体畸变模型，与展柜里泛黄的晶体生长热力学手稿逐渐重叠。窗外闽江的货轮拉响汽笛，集装箱闪烁的恒温装置蓝光，或许正护送着“中国晶种”跨越玻尔兹曼分布的海洋。

四、人梯永续：C3H3的基因编码

“化学家的‘元素组成’应当是C₃H₃。即：Clear Head(清醒的头脑)+ Clever Hands(灵巧的双手)+Clean Habits(洁净的习惯)。”卢嘉锡的“C₃H₃”育人观被无数人传颂。彼时他刚婉拒国际晶体学年会主旨报告，把机会让给弟子陈创天：“我的时代在退潮，你们的旭日该升起了。”

如今物构所每周四晚的“思维风暴”仍在继续。满室寂静中，新入学的硕士生轻声问：“我们也能留下这样的精神图谱吗？”

尾声：海峡上空的科学星河

“听说卢老骨灰撒向厦门-金门-大担海域那夜，厦门人看见海上浮着光带。”6月的福建，故人已长辞，而凤凰木同样绽放。在物构所实验室，我看着新合成的类立方烷簇样品被放入展柜。灯光下，钼原子构建的立体芳香环如微缩星云旋转，与先生手稿上的分子式构成跨时空对话。窗外闽江入海口，货轮拉响的汽笛声中，新一代“中国牌晶体”正奔赴深紫外激光的疆场。

科学之火永不熄灭。那束穿越24年时空的光，终将照亮网兜模型中每个不屈的原子，熔铸成横跨海峡的科学星河。